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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七】小裁缝(上)民国背景/一发完

先给自己鼓个掌 我终于把宜七写出来了 臭不要脸点算是晚来的宜&七生贺

 @ShawtyCXL  @77_ye 点的性冷淡宜X傻七(七:???)

一发完 架空民国背景 少年将军宜x小裁缝七  私设如山 民俗基本靠编 假装天津人 强行天津腔【河神原著短期中毒症】

排版太累了明天发下篇 就这样 任性

又名《天津卫爱情故事》《那些年我们爱过的霸道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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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民国初年,九河下梢,天津卫是当时最繁华的地界。

    到了清朝末年,朝廷已经没落,天津卫成了九国租界,市面繁荣,鱼龙混杂,多少奇人异事就出在这堪堪一座城里。

    要找那能人啊,可莫要到那灯红酒绿金碧辉煌的大饭庄里去,找一家开在墙角的小店面,点一碗茶,朝着那街面上看那么一上午,保准呐,比在茶座喝着香片听了场评书还畅快。

    在天津卫混生活的手艺人,人家叫“跑码头”,本来是专指轮船上跑货运的,后来戏班子来天津这河海地界混饭吃,也就管自己叫“闯天津码头来了”。渐渐的,外地来的手艺人也都用了这说法,可别说戏班子里都是些戏子,都是下九流的生意,谁还看不起谁啊。

    说这下九流的营生,可不是现在骂人的话,那年岁,所有伺候别人的活计啊,都给一水儿地归到下九流,滋要是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的营生,全都算是下九流。

    可就是这下九流里啊,也是英雄不问出处,就凭手底下的本事见真章。要是单凭一张嘴吹,那可没人买账。

    偏偏摊到了裁缝铺学徒崔荣宰的头上,就给他命里该着了,认上了一个爱耍弄嘴皮子的师傅。

    “想我当年啊,在皇宫里,那是一根皮尺量遍宫里的达官贵人啊,就是皇上那件穿着出门打猎最爱穿的那件常服....”

    “....的外坎肩就是您老人家做的!”

    崔荣宰扯着手里的布头,头也没抬地接上话了,像是听了八百遍似的。

    正坐在屋外门槛上抽着烟袋的裁缝李眼珠子一瞪,配上他那苔绿色的褂子,活像是个从鼻孔里喷烟的老蛤蟆。

    他气得哼哧哼哧的,鼓着眼泡子叱骂道,“好你个小崽子,都敢顶撞你师傅了!要不是我抽着烟,非得进屋抽你小子不能行!”

    崔荣宰暗地里撇撇嘴,面上乖巧巧地应了句。

    裁缝李嘴里又撇了几句,继续眯起眼来美滋滋地抽他的烟袋子。屋里的布料都见不得火星,所以这哧溜呲花的烟袋啊,按规矩是不敢进门槛的。

    任何行当都是有自己的规矩的,就跟这天上挂着的太阳似的,得好好望着才能过活。

    裁缝这行当还有另一个顶顶重要的规矩,那就是少一寸不成,这多一分也不行。一般做生意的,给人缺斤短两,买主自然是不乐意的,可这做裁缝的,要是大方了给人饶上三五寸布料,可也落不着好——可不嘛,长裤长袖的,这是要去戏台上扛大梁啊,还是要去马路上扫大街啊,这不是埋汰人嘛。




    别看裁缝李嘴上没个把门的,可人家手头上的活计可是毫无二话,那一双蛤蟆眼毒辣的很,就算是冬日里裹成个粽子样,打他面前一过,他就能给你报出一串数来。

    追着人上去一量,嘿!袖口到脚腕,半毫厘都不带差的,这也是绝了。

    要不也不能有那么好些人家,是挤破了头也想把自己家的孩子塞进来做个学徒工,就是学个皮毛,也够日子里混口饭吃了。

    也就是冲着这一点,整个天津卫上城区有头有脸的人物还都愿意把象征自己身份的衣服,交给裁缝李做。像什么搞盐运生意的张五爷啊,定兴商会的周会长啊,津门钱庄的刘掌柜啊,那都是这家裁缝铺的常客。

    要说这天津城里,没来找过裁缝李做过衣服的大户人家有没有呢?

    别说,还真有,可是满天津城翻过来,也就只能找出这么一家来。

    那就是新上任的天津总兵头子,段宜恩段将军。

    要说这原因,也是简单通透。倒不是段将军心气高看不上裁缝李这小门小铺的,而是这裁缝李学的是峨冠博带,做的是长袍短褂,可这段将军家风外向,打小喝的就是洋墨水,那是穿了长裤又着军装,这穿长褂的机会是一次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来找裁缝李做衣服。

    可这世间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连皇上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您说说还有啥不可能的。

    这不,一大清早的,一位军老爷就站在裁缝李那铺子门板前面笔挺地站着敲门了。

    可这不是八月十五生孩子——赶巧了,头天夜里裁缝李刚从张家结了这个月的银钱,一时高兴就多喝了两盅,结果脚没跨进门口呢就给撂倒了,崔荣宰早上起来一看,嚯,自己师傅正头枕门槛背盖风地睡着呢!

    这会儿崔荣宰刚给他拖进房间里在床上安置好了,正摸着他师傅油光锃亮的脑门觉得有点发热想去请个大夫,就听见门口有敲门的。

    崔荣宰一下有点不知所措,他也知道来找自己师傅上门的生意都是惹不起的主,可自己师傅也不能像个火炉似的给人量衣服去啊,到时候再把短打做成了长袍,那可不是给人赔个罪就能完事的啊。

    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崔荣宰只能硬着头皮去应门,一搬开门板就又给吓了一跳,瞅瞅这笔挺的军服哎!还有这脚上蹬的大马靴,崔荣宰暗自想,自己脚上的布鞋啥时候能换成这样的,那他心里就美得冒泡了。

    崔荣宰这边还做着美梦呢,那边军老爷铿锵有力地开口了,声音洪亮地贯穿了整个前廊,给崔荣宰吓得一激灵,“听闻城西的李裁缝手艺了得,段将军慕名而派我过来,特请李老板上门去给我家将军做套祭祖的正装。”

    您听听这不愧是军队里的人,话里话外,哪有让人拒绝的余地啊。

    崔荣宰这边正头大着呢,一耳朵听见后厢里自己师傅好像在喊他的名字,于是赶紧说了自己师傅身体抱恙,请了军老爷进门坐下稍候片刻,急匆匆就往后屋里跑。

    在门口就探头一看,崔荣宰吓得赶紧窜进了屋里,“师傅师傅,您老人家可歇着吧!您看看您那脸红的哟!我这就打发了那位军爷,给您找蔡大夫来看看!”

    铺着花被子的木床上,裁缝李正努力地坐起身来,闻言哑着嗓子呵斥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那官家的生意哪是你想推就推的?”

    崔荣宰眼见着他师傅脑袋上的毛都快给烧冒烟了,急的满头大汗,别看裁缝李平日里对他那是呼来喝去,可他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崔荣宰这名义上是个徒弟,其实裁缝李也拿他当半个儿子对待了,逢年过节时候里鼎泰楼的肘子烧鸭,那也是从来没短了他的吃。

    崔荣宰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没个心眼子,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师傅是对自己真心好,所以他老人家气性上来了骂上两句,他也从来没往心里去,反而还一直念着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真心担忧他师傅的身板儿。

    眼见着裁缝李就真要下了床了,崔荣宰心一横牙一咬,出了个主意,“师傅,您看要不我去给段将军量尺寸吧,我虽然没有您的眼力,但左右不过用皮尺量一量,叫人指摘两句也说不出花儿来。”

    裁缝李闻言惊愕地张了嘴,心下是一万个不放心,但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点着头应了。

    崔荣宰硬着头皮去了前厢,给那位军爷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大顿,好话赔尽,万般保证虽然尺寸是自己量,但这衣服绝对是自己师傅裁缝李的手艺,对方才皱着眉头站起来,只说回去问问将军的意思,头也不回地踏着马靴走了。

    也应该是那位段将军过惯了军营里的日子,对这生意场上顶顶讲究的做派并不怎么在意,居然当天下午就叫人送了话来让崔荣宰后日上门,这要是换了任何一位商界的大亨,肯定得觉得叫个学徒来量尺寸,是给自己下了天大的面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这裁缝师徒俩呢。

    就为着这个,崔荣宰心里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段将军,有了那么一丝丝的好感,至少人家不仗势欺人啊。



(2)

    日头转过两转,崔荣宰一大早就挎着个小包站在段府跟前了,这是他第一次没跟着师傅一起出外活,这个心里就跟初春时候的柳叶条一样,叫大风给刮得七上八下的。

    平常背着的包里也轻飘飘的,进这种刀尖上打滚的主顾家里,为了避嫌,不敢带尖利的物件,像什么剪刀锥子,一概都抖落出来,一布包里尽是些布头皮尺,连根针都没敢拿。

    从偏门里叫小厮给领进去了,带着七拐八拐走到个偏厅里,一路上崔荣宰都在暗自啧啧称奇,这府邸虽然是座老式的,但里面亭台楼阁那是样样俱全,就是这不起眼的偏厅里都摆着几样西洋的玩意儿,那就更不用想接待贵客的正厅里该是怎么个金碧辉煌了。

    进了人家府里,照例是要打开包给人家查查的,崔荣宰这边还拿眼睛止不住地瞟着那座怪精巧的西洋钟呢,就听得翻包的小厮轻笑着说了句,“你这小裁缝倒是懂规矩,别说铁物件儿了,连半根针都不带,倒是一会儿要怎么给我家将军别尺寸?”

    崔荣宰有些窘迫地一笑,从内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来,小心地揭开了往人家跟前一捧,小厮有点好奇地凑了过来,“哟,这是个啥?”

    就看见淡蓝色的小布块上面摊着团干草揪子,顶上呈星盘状点着几个白点,仔细一看,原来是几根针状样的东西插进草揪子里,正像是街头巷尾的老妈妈们家里做针线活时候用的针包一样,可那顶上插的却不是泛着银光的针,令人不禁啧啧称怪。

    崔荣宰见小厮一脸惊奇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心说别看你们是给大将军做工的,可也没见过这种稀奇吧。于是清清嗓子说道,“您这可有所不知了,这就是我们裁缝行当的宝贝——湟水游龙针!”

    乍听得这名号,那小厮正是一惊,赶紧问道,“这是怎么个要紧的宝贝?”

    崔荣宰摇头晃脑地说道,“二爷且听我慢慢道来,咱们都知道,上古时候没有现在这冶铁炼金的好法子,可这一到了寒九隆冬,不穿件暖和衣服那可是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了,我们那时候的裁缝祖师爷可就灵机一动,拿抓到的猎物的骨头细细雕琢研磨,制成一套骨针,从此以后,我们这裁缝行当就算是发了家了。”

    天津卫素来有“官二爷”的说法,所以不认识的又不敢得罪的人都要尊称一声二爷,崔荣宰是小裁缝一个,自然也不敢在将军府的小厮面前托大。

    那位小厮二爷听得云里雾里的,又追着问了一句,“那这湟水游龙针又是怎么个说法?”

    崔荣宰正等着他问这一句呢,立刻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湟水啊,就是指的黄河西边的一条大支流,是从紧西边的草原上流过来的,那水里的鱼啊,都是个顶个的赛小龙啊,这游龙指的就是那黄河里生,黄河里长,黄河里讨生活的鲤鱼了。这湟水游龙针,顾名思义,就是从这黄河鲤鱼身上抽出来的骨头磨成的骨针。”

    崔荣宰说完正是得意的时候,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问话来,“这鱼骨针又有什么厉害的,为何不用普通的银针或是钢针?”

    崔荣宰背对着那人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对面的小厮倒是像偷油的老鼠遇见猫了一样浑身一抖,并腿低头,喊了一声,“见过金副官!”

    那小厮差点吓得腿软了,见来人没往这边看,赶紧从门口溜出去跑了,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今天究竟是撞了哪门子的邪霉歪运啊,偷了个懒还连着让整个府上最惹不得的金副官给撞见了,一会儿得赶紧去城隍庙里烧柱香拜一拜。

    崔荣宰一见那小厮这样子,心里暗道一声坏了,自己本来就是替师傅来的,气势上就矮了半头,结果还让位副官给抓了个正着,说这副官,可不就是在将军面前当红的人嘛,这下子自己可要给师傅脸上抹黑了。

    他在这心里万般惴惴不安,讪笑着转回身来,终于是看见那位金副官的正脸了,身长八尺顾盼神飞,一双眼若夤夜流星烨烨生辉,真是好一个周正的青年郎,不过崔荣宰此时可没心情去感叹。

    “这位金二爷可别折煞小的了,不过是行当里的一些小物件,哪有什么厉害的,上不了台面的。”他低眉顺眼地赶紧解释讨饶。

    金有谦跟着段宜恩也算是把这大好河山七七八八地都走了个遍,素来爱听那街头巷尾的奇事怪谈,今天叫崔荣宰遇上了这位,那是说不出个一三五就别想脱身。

    崔荣宰心里暗自叫苦,自己老老实实的性子,也就偏偏今天耍了两下嘴皮子,就给遇上这等祸事了,回去保不齐还得让师傅打板子,可是两桩事两下谈,现在最打紧的是得给这位爱听书的金副官讲妥帖了。

    金有谦见他半天不开口,催了一句,“哎,小裁缝,我问你呢,这黄河鲤鱼磨出来的骨针有什么厉害的?你要是说得好,我就不在将军面前说这回事了,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来,我看裁缝李的名声就要败坏在你这徒弟手里了。”

    崔荣宰吸口气正待回答,就听得门口处传来一声问话。“有谦,我怎么听着你又在吓唬别人了?”

    这一声,虽然明明白白是个男人的声音,可却如铜钟轻鸣,愣是比那戏班子的头角儿还好听,崔荣宰一愣,探头看过去——嚯!这一看不要紧,崔荣宰那双眼睛就像是刷了糯米浆糊一样黏在人家身上了。

    玉面珠眸,面若冠玉,眉清目朗那是剑眉星目,身披件藏蓝军服,脚上蹬的是油亮亮黑漆漆的一双高靴,眉目间不怒自威,自带六分威严三分悠然,还有一分若隐若无的嗔怪笑意,端的是鲜衣怒马翩翩佳公子。

    可真是,好看极了。

    崔荣宰脑子里像是说书先生的一块惊堂木一拍,猛地回了神,想着眼前这位既然能直呼这位金副官的名字,又看这一身的打扮,除了那位少年披甲的段将军,也不做他想了。

    脑子转到这里,连忙行了个礼,嘴里高声道,“见过将军!小的是城西李氏裁缝铺的,今日特来为将军量尺寸。”

    段宜恩瞟他一眼,眼光从他深深埋下头而露出的雪白脖颈上一扫而过,嘴里随意道,“起来吧,有劳了。”

    崔荣宰赶紧连连点头,“不敢不敢。”

    金有谦见他光顾着招呼段宜恩,有点不满地上来戳戳他的脖子,“哎,小裁缝,你倒是说啊,你那湟水游龙针到底有什么厉害的?”

    段宜恩目光一闪,眉头轻蹙,轻轻喝止,“有谦。”

    金有谦被他带着些警告意味地叫了名字,倒也不怵,只扭了头回来望着段宜恩,“宜恩哥,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嘛,自古外人进将军府身上都是不许带利器的,这小裁缝带了一包有名头的湟水游龙针,还不兴我问个清楚?”

    段宜恩想了一想,倒也是这个理,也就不再插话,随着金有谦去了。再者这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一个小裁缝居然带着这样套针,他也有些好奇。

    崔荣宰见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左右也没什么说不来的,就暗暗叹口气,道,“这湟水游龙针之所以有这名头,重点全在这取骨的鲤鱼身上。黄河自古乃是鲤鱼当家,而要做这套针,非得是二十年以上的鲤鱼不行,年岁少了,骨软而短,穿不透布料自然不能用。可这黄河河道多且暗流杂,每年的汛期更是无风三尺浪,要在这种地方活够二十年,莫说是鲤鱼,就是块石头也得成了精,所以想要抓这黄河游龙,那是针尖上落芝麻——难上难啊。”

    金有谦奇道,“原来竟是这样,可费这些力气去做这个干吗?钢针还不是街面上一买就有?”

    崔荣宰讲过这一大段话已经放松了许多,闻言摇摇头,“平日里自然还是钢针用的趁手,可若是遇上金贵的主顾要上门量身的话,为了保险,铁器钢针是一概不许带的,这个时候就得带着这套骨针了,主要是为了表示没有伤人的坏心。一来是骨针不比钢针坚实,刺入肉中不深后必然折断,二来就是这骨针乃是取于肉身,假以时日就算无法取出,也必然会被体内渐渐化解,不足为虑。”

    金有谦听了啧啧称奇,眼中冒光地回头看着段宜恩,“没想到这再寻常不过的裁缝行当也有这般心思。”

    段宜恩略略点头,“在这世间讨生活,哪个没有些心思呢。”

    金有谦连声应是,末了又转回头来看着崔荣宰,嘴角挂着些笑,崔荣宰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果不其然,就听见他说,“小裁缝,你看你这骨针也有不少,不然给我几根,以后这天津卫里你要是遇上事了,就报我金有谦的大名,保管没人敢惹你。”

    崔荣宰一时为难起来,这骨针是他师傅的物件,可是金有谦开口了,他也不能不给,拂了他的面子,自己还有好果子吃?

    段宜恩在旁边站着,自然把他脸上的纠结看了个清楚,于是出声道,“有谦,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怎么能随便要,要是我要了你的枪,你可还乐意?”

    金有谦有点不服地瘪瘪嘴,但细想下来也是这个道理,他倒也不是仗势横行的那种人,于是只能作罢。

    崔荣宰松了口气,拿感激的目光看着段宜恩。段宜恩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心里突然没头没脑地想到自己最心爱的那匹爱马,每回喂草的时候也是拿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看,跟眼前这小裁缝可真是像极了。

    他敛了心思,想起来正事,抬手开始解身上的军服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内衬来,崔荣宰一看这是要让自己量尺寸了,赶紧回过身去找他的小包。

    可金有谦这会儿又想起什么来似的,紧紧凑过去,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的压了崔荣宰一头,嬉皮笑脸地道,“那小裁缝,你不肯给我骨针,就拿那骨针替我做一套西服,如何?”

    这回子连段宜恩都有点不赞同地皱起了眉,语气带着淡淡的责怪,“有谦,你为难他一个小裁缝做什么?我找他来是做中式衣服的,你何必拿西洋服装来刁钻他。做领头的,连这点肚量也没有,还不回去给我反思。”

    这一句话本来就是带着段宜恩珠玉落盘的清朗明越声音,听在崔荣宰耳朵里更是有如天籁一般,他赶紧手脚麻利地从包里掏出皮尺布条来,带着殷殷的目光站到段宜恩跟前。

    段宜恩刚刚责怪了自己的故交兼副官,才把眼神从他身上抽回来,一下子就对上了对面这个小裁缝的眼睛,眼神闪了闪,张开了自己的双臂。

    金有谦连碰了两根钉子,整个人丧然地迈出了门槛,还不忘丢下一句来,“小裁缝你可记好啦,我们可是一针之交,以后还得见的!”

    段宜恩随手把门给关了。




(3)

    屋门一关上,房间里就变得暗了,段宜恩背着光站着,鼻梁在脸上留下一条隐约的阴影。

    崔荣宰在他身前忙忙碌碌地扯着皮尺,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将军玉言,这套针是师傅的宝贝,要是没法全乎着带回去,估计我又要挨骂了。”

    段宜恩听他声音里恹恹的,活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狗一样咕哝着,眉头一动,“无事,有谦也是骄纵惯了,他这性子也该磨磨,你这回带回去全套骨针,你师傅可讲不了你什么了。”

    崔荣宰正蹲着给他量裤长呢,闻言猛地一点头,脑袋上新长出来的小碎毛都跟着一抖,很是讨喜。

    “是啊,多谢将军了!”

    段宜恩点了点头,他本来就不是爱说话的性子,此时感觉无话可说了,就收了声安静地看着崔荣宰给他量身。

    两个人一站一蹲,一静一动,倒也是和谐。

    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来敲门,段宜恩让人进来了,原来是旧时自己的部下在南方驻守,特意派人给他捎来了枇杷,下人便洗了一盘送了过来。

    段宜恩看着正收拾着布头,却忍不住老把眼神往这边瞟的小裁缝,嘴角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来,兀自穿上了外套,叫他过到桌边来。

    崔荣宰赶紧丢了手上东西,凑了过来。

    段宜恩一根指头把果盘往他那边一推,“吃吧。”

    崔荣宰一下子惊了,要知道这年头交通不便,生在南方的枇杷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吃上的美味,可有了先前的事情,他看段宜恩虽然不苟言笑,可的确是个性子好的,于是也就大着胆子伸手去拿了。

    崔荣宰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少年心性,即便是想着谨言慎行,吃着吃着也都抛到脑后去了。

    其实大半还是因为段宜恩虽然面上看着严肃,可却不像是街头巷尾传的那样“冬日里冰封了的河面”,的确是面冷心暖的人物,所以才这么快的放下了防备。

    “将军您可是头先才来的天津卫?”

    崔荣宰一边吸着枇杷里的汁水,一边从眉毛底下抬起眼睛来看着段宜恩,这本来应该是个鬼鬼祟祟的动作,偏生让他做的少年气十足,半点不讨人烦。

    段宜恩并不去吃,手指间转着一颗黄澄澄油亮亮的枇杷,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年多,不过不太记得了。”

    崔荣宰一听,笑的眼睛眯成了春节里大门上贴着的年画娃娃,摇头晃脑地说,“那将军您可回着好地方了,这天津卫可是九河下梢天子渡口,甭说那旁里的,就是这街面上的人物那可都是老龙王搬家——厉害了。”

    “老龙王搬家?”段宜恩从小在西洋长起来,对这些民间的老话不甚了解。

    “老龙王乃是一海之主,住在海里的龙宫,手底下管着成千上万的虾兵蟹将,要是搬了家,可不是离了海了嘛。”

    段宜恩微微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才转过弯来,被这老话给逗笑了,眉眼弯成了极好看的样子,给崔荣宰看呆了,不由得叹了一句,“将军您这脸面啊,就是那泥人张来了也捏不出您半分神韵来。”

    段宜恩笑了一会儿才敛了神情,又听得崔荣宰说了个稀奇的人名,一时有些好奇,“谁?”

    “泥人张啊,就是一位专门捏泥人的师傅,他手底下捏的那泥人啊,跟活了一样!那回我经过他那摊子,愣是给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的?我就看见啊,那摊子上盘了条大黑蛇!那双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啊,不怕您笑话,吓得我差点坐地上去了。在大街上给我师傅臊的啊,当街就给我脑袋上来了一下子,说你好好看看那是个啥!我好容易壮着胆子一看,原来竟是个泥捏的蛇!可看着是真真儿的啊,您说这手艺,牛不牛?”

    崔荣宰越说越兴起,脸上眉飞色舞的,整个人像是三月里抽梢的树苗一样鲜活。

    段宜恩看着他,自己心里也松快起来,府里的人要么是军队里的,一个个谨言慎行,要么是府里老太爷手底下的佣人,看见他全都战战兢兢的,他平日里能说话的人也就金有谦那么一个,成日那么对着,就是个千面菩萨也早就看了八百遍变化了。

    于是难得接了他的话,“听你一说才想起来,我好像是见过,小时候爷爷带我去过,好像还买了个小猴回来。”

    崔荣宰一听眼睛亮了,“是吧?我就说在天津卫住过的,没有一个没听过泥人张的名号的。”

    段宜恩笑笑不语,看他说话的那得意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泥人张的徒弟呢。

    这一回自己做衣裳,裁缝李没过来,老太爷那边还有些不满,可看着眼前这个小裁缝,段宜恩倒觉得比他那师傅过来了还要妥帖。

    段宜恩心里虽然这么想,可他在军队里呆惯了,面上不露一点破绽,只盯着那仍然滔滔不绝的小裁缝看。

    “将军您可知道枇杷的寓意?”崔荣宰一边吃一边剥皮,手指上顺着流下来淡黄色的果子汁水。

    “嗯?”

    “枇杷树结果都是成双成对的,所以常常用来比喻夫妻和美。那枇杷树也是招风水的好草木,尤其是这个果子啊,甜的流蜜似的又清肺润咳,真是能比得上那王母娘娘的仙桃了。”

    “你若是喜欢,我叫人给你带些回去。”段宜恩面上淡淡的,把手里一直捏着的那颗果子滚到已经快空了的盘子里。

    “真的吗?!”崔荣宰一下子瞪了眼,从眼皮子底下往外冒火星儿,过不多时又像是给一盆凉水浇了似的,“来帮将军您做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哪能受得起将军这般大的恩惠。”

    段宜恩抬了眼皮看他,脸上带了点笑意,“你这都已经吃了我一盘子了,还在乎再多拿一盘子走?”

    崔荣宰一下子给他堵得没了话,看着不知道啥时候给自己吃了个溜光的盘子,那是像往屁股底下塞了块火炭一样,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只能喏喏地说了句,“多谢将军。”

    段宜恩看他诚惶诚恐的模样,拍拍手叫人送盆清水来给他净手,又让给包了一兜枇杷果子给他带走。

    崔荣宰深感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这一下子还叫他占了个全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迈出门槛的时候回头朝着还坐在屋里那黄花梨木椅子上的段宜恩喊了句,“将军您放心,您那衣裳定给您好生做了,叫您去祠堂的时候给他来个蓬荜生辉!”

    段宜恩噗嗤一下子笑出了声来,摆着手让他走,崔荣宰开心了,肩上挎着他的小布包,手里揽着装着果子的竹篮子,跟着小厮往门口走。

    走了一半,那小厮一脸惊奇地看着崔荣宰,“我滴个乖乖呀,这位小哥您是哪位豪杰啊?我家将军自打回了府上住以后,从来没人见过他个笑模样,您了这好嘛,一来我们将军就笑成花儿了。”

    崔荣宰一听也纳闷儿呢,“我也没说啥啊,可能是将军爷今儿心情好让我给撞上了吧。”

    小厮心里一琢磨,那我们将军还能一年到头都没个心情好的时候?还得是遇上正经人儿了喂!

    不过这么说话间,也就到了门口,崔荣宰行了个礼,乐呵呵地自己往铺子的方向去了。

    他还想着跟自己师傅说呢,这段将军,真是位顶好的人!    

    还好看得很,不过这个,就不用跟他师傅说了。



(4)

    裁缝行当给大人做衣服,有三样衣裳是最要紧的,祭祖的正服,婚礼的婚服,还有就是丧礼的丧服。

    祭祖的时候,拜见列祖列宗,穿的光鲜亮丽那是表示儿孙有福光宗耀祖了。结婚又号“小登科”,人生大事,自然不能随意。而按理说这丧服,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都该是一切求简,可这大户人家,讲究是刻进了骨子里,所以丧礼上的丧服也得极其仔细,吐边订带不订扣儿,这都是得花心思做的。所以这三种衣服,通常都是要提前日子专门定做好,然后放在府里以备所需。

    段宜恩要的正是这祭祖所需的正服,繁琐程度与小登科的婚服不相上下,以致师徒两人这几日都尽量避了单子,专心在这一单上。

    可惜这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到约定好交工的日子到了呢,段府又紧急换了单子。

    “丧服?!”崔荣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师傅,“怎么回事啊?段府哪位去了?”

    裁缝李嘴里咬着个没燃着的空烟袋,皱着眉头把桌子上的布料扫到一边去,又从箱子里抱出一卷用油纸麻布包着的白绒布料来,“段府的老太爷,也就是这位爷的爷爷,据说是那日午睡来着,谁知道这一睡下去就没起来,不过老爷子今年也八十有四了,算是喜丧了,所以段府上下也没太愁云惨雾的。”

    崔荣宰“哦”了一声,心说这丧事还有喜的?不过这也不是他操心的事,只是低着头画尺寸的时候,崔荣宰忽然想起自己手底下衣服的主人来了。

    他还记得段宜恩讲过以前他爷爷带他去买泥人的事,那现在老爷子人没了,段宜恩该会挺伤心的吧?

    崔荣宰对段宜恩的印象极好,所以难免起了恻隐之心,手底下更认真了,想着得给他好好做这件衣服。

    那年岁不好,能过了六十的坎已经是大福气,段家就都早早把寿材备下了,万事都齐全,却没想到唯独缺这二十年都未曾归家的段家唯一的孙子的孝服,师徒两人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殓礼前一天赶上了。

    正门已经挂上了白幡丧联,连侧门都不给走了,怕冲撞了什么,都得从后门进出。

    崔荣宰抱着那包刚赶出来的丧服低着头急匆匆地进了后门,这一回他又是替师傅来的,毕竟裁缝李风寒刚愈,正是气虚体弱的时候,来这种地方容易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刚进了后门,在廊上走了几步,就迎面撞见一位中年男子,脑袋上绑了条白绸,身上穿的是深褐色的流云暗花衣裳,崔荣宰在布料里摸爬滚打了也快有小十年了,一眼就看出这布料不是寻常货,猜想这位必然是在府里当着要职的。

    果不其然,给自己领路的一下子拜下身去,嘴里喊了句,“见过胡总管。”

    崔荣宰也跟着忙不迭地弯腰。

    胡总管看起来年逾四十,双目有神,只是眉间总有阵抹不开的愁云惨雾,想是因着老太爷驾鹤西去,心里悲痛。

    他点了点头,看着崔荣宰眼生又没有戴孝,就问了句,“这是哪家的小哥?”

    崔荣宰赶紧开口道,“回总管爷,小的是城西李记裁缝铺的学徒,今儿是来送将军的孝服来的。”

    胡总管也是个会做事的,虽然听得崔荣宰身份低微,也没立刻摆出不屑的样子,反而还客客气气地应了句,“那还劳烦小师傅特意跑来送这一趟了。”

    崔荣宰赶紧摆手,“不敢不敢,分内事罢了,还敢请问总管大人将军何在?我好把这孝服交给他。”

    胡总管示意了一下身边跟着的小厮,道,“不劳烦小师傅了,交给我们就好。”

    崔荣宰的手指下意识地一下子攥紧了包袱皮,他一面是想着亲手交给段宜恩才踏实,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他的情状,想着开解安慰他几句,心思一紧,手下的力便使大了,所以那小厮来拿的时候,竟然硬是没拽动。

    胡总管眉头一蹙,看崔荣宰的眼神多了几分打量,崔荣宰一下子回过神来,赶紧结结巴巴地道,“我师傅有个习惯,给哪位做的衣服就得亲手交到哪位手上,这心里才落个踏实。”

    胡总管面色不变,缓缓道,“将军现在正忙,怕是没工夫亲自收了衣服,你尽管放心回去跟李师傅回报,出了什么岔子,我胡某担着。”

    崔荣宰咬着嘴皮,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双手捏的指节发白,却是不肯撒手。

    这边两人正两厢僵持不下呢,就听得一声熟悉的轻佻声音,“胡叔,您在这跟谁磨洋工呢?前院里可都还等着您发话呢,这不都遣了我这个懒驴来请您了。”

    崔荣宰眼睛一亮,“金副官!”

    胡总管回过头去,果然看见那身高腿长的副官小子倚着栏杆站着,一脸的没正形。

    金有谦看见崔荣宰一脸看着救星了的表情,朝他眨了眨眼,走过来顺手搭上胡总管的肩膀,“这小子我见过,人有点傻但还怪好玩儿的,没什么坏心眼,倒怕是老实过了头,您就放心让他去找将军吧,再一个您这日理万机的,哪有功夫跟他这磨蹭啊。”

    胡总管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既然金有谦都给这小子求情了,他也的确看崔荣宰不像是心怀歹意的,于是无奈地点了一下金有谦的额头,交代了两句就急匆匆往前院去了。

    崔荣宰抱着包袱正探头看胡总管走的方向,冷不丁叫人拍了肩膀,他猛地一抖,赶紧回头,正好对上金有谦一双笑眼,“嘿!小裁缝!我们又见了,你看这回我可帮你了,你就不表示表示?”

    崔荣宰眨巴眨巴眼,不答反问,“将军在哪儿呢?”

    金有谦一时没反应过来,伸手往背后指指,“在后花园呢吧,这两天他净在那儿待着了.....哎!小裁缝!你怎么偷跑了啊!你这忒不地道了啊嘿!”

    崔荣宰听得了他的话,趁着他没注意一矮身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像条泥鳅一样沿着外廊哧溜几下就不见了,徒留金有谦在背后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他在廊下转来转去,整个人都快绕晕了还没找到段宜恩,不由得心中暗暗叫苦,这大户人家的后院也实在是大的离谱了,自己只是好心想安慰段宜恩两句,自己都要给绕吐血了。

    心里这么念叨着,崔荣宰转过一块奇异的大石头,就见得在池子边上蹲着个人。

    已经是初秋时分,池子里本来开遍的荷花都败的差不多了,只有几枝枯杆败叶漂在水面上,看着真是萧瑟极了,可那人却直直地盯着水面看入了神的样子,崔荣宰眯起眼睛来一看,那不是他千辛万苦要找的段宜恩段大将军,还能是谁呢。

    崔荣宰心里一松快,咧开满嘴的小白牙就往池子边去。


    段宜恩这些日子连军营都没怎么去过,一来是心里的确郁结,二来也是懒得招架那些一个个来道丧的人,倒不如躲在这后花园里,图个清静。

    他望着水面,心里胡乱想着些小时候的事,又间或想到现在外头的局面,只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心思像飘在虚空里没个着落,又有如那水面底下缠结的枯草一样难解。

    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段宜恩是枪林弹雨里滚过来的,对这种背后靠近的声响极其敏感,一下子跃了起来,反手就死死摁住了后面靠过来的人。

    刚一入手就觉得有什么不对,手下的皮肉完全不是练家子一样的结实,反而有点软乎乎的,段宜恩稍微一愣,手底下的人已经开始“哎呦哎呦”地惨叫起来。

    “将军!将军!是我!小裁缝!”

    段宜恩赶紧松了手,崔荣宰这才像是从猫爪底下逃生的小耗子一样窜到一旁,呲牙咧嘴地按着自己的肩膀。

    段宜恩心知自己力气使得实在,又拉不下面子去道歉,只不痛不痒地问了句,“你没事吧?”

    崔荣宰瘪瘪嘴,心说能没事吗,你可是拿刀拿枪的人啊,我这瘦胳膊细腿的没让你捏碎了就算是我走运了。可是又想到段宜恩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还是假装无事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我还没那么弱不禁风。”

    段宜恩抿抿唇,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下次你出点动静。”

    崔荣宰可冤枉死了,他本来就人瘦脚步轻,天天跟着他师傅跑上跑下的才练的脚步利索又轻快,这哪是一时半刻能改的过来的啊。

    不过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把怀里抱着的灰布包裹递了过去,“给您做的孝服。”

    段宜恩“嗯”了一声,接了过去。

    崔荣宰挠挠脑袋,又偷偷按了按自己的肩膀,才斟酌着说了句,“将军您也别太伤心了,老爷子有福,没病没灾的,还有您记挂着,这是喜丧。”

    段宜恩已经剥开了手里的包袱皮,低头看着煞白的孝服,正不知道想什么呢,闻言轻轻哂笑了一声,“丧事还有喜的,不过是说给活人听的。”

    崔荣宰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是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只有点不服气地小声说,“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呢。”

    段宜恩极其短促地嗤笑一下,“那我问你,人死了,他可还能看得见这生世?可还能听得见这哭声笑语,还能感知冷暖寒热,还是能闻得见那呛鼻子的香烛味道?不过是活着的人图个心安罢了。”

    段宜恩话说的急了,语调里就显出不熟练来,带了些奇异的转音,像是南门市场上卖的铜制水鸟哨声一样唏嘘作响。

    崔荣宰头摇的像拨浪鼓,“不一样的,那好歹也证明了有人还念着。我娘说了,人是有魂的,身上气没了,魂就从天灵盖顶上溜出来,还不能走,就在旁边看着谁是真的伤心,谁是虚情假意。”

    段宜恩冷笑一下,心里冒出些极其莫名的火气来,“那我若是在灵前哭不出来,便是虚情假意,不肖子孙了。”

    崔荣宰叫他声音里的冷给冻了一下,有点无措的样子,可下意识觉得段宜恩并不是恶意说这话的,于是便道,“我娘还说了,魂看人是不一样的,人看是看皮,魂看是看心,你的心,老爷子自然能看见,你别伤心了。”

    段宜恩一下子哽住了,半晌猛地一甩手,那手里捏着的包袱皮都让他给抖得猎猎作响,“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心了!”

    崔荣宰歪着脑袋,弯起一个笑来,极像观音菩萨像旁边的那个小童子,“两只眼睛都看见啦!”

    段宜恩万万没料想到他竟然是这种反应,一时间没了对策,只傻站在那,一点也没有天津总兵的派头了。

    崔荣宰趁这机会大胆地走了上来,伸出手往段宜恩的嘴角轻轻戳了一下,又立马缩了回去,“我娘说了,遇见什么事,先笑笑,不好的事就害怕了,心里也能轻松点。”

    段宜恩盯着他沉默了一阵子,半天嘴角扯出个极其微弱的弧度来。

    崔荣宰这会儿才暗暗吐出口气来,他一来就见到段宜恩一张俊脸没有什么血色,眉目间愁云惨雾的有团淡淡的黑气,猜想他是郁结于心才表露于形,可又见他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怕是伤心狠了开始不认实事了,现下人虽然愣了,但好歹看起来活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了。

    崔荣宰抬眼望了望日头,小声地说道,“将军,我得回铺子里去了,等老太爷的事办完了,我来府上带您去走走天津的地头,散散心,可好?”

    段宜恩也整整衣服,作势要走的样子,“我要去一趟前厅,一起走吧。”

    也不明说是应了崔荣宰的话还是不应。

    崔荣宰心里惴惴,不知道自己那一句是不是太过自来熟了,也不再开口,只是跟在段宜恩旁边,落下半步的距离。

    段宜恩余光看见了,皱皱眉,放缓了步子。

    崔荣宰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并没注意到,两个人很快就并肩了。

    两人沉默地走过曲折的雕栏长廊,眼见着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后门和大厅的分岔了,崔荣宰刚想跟段宜恩道别,就听得他说,“我听说锣鼓巷的桂花羹极有名。”

    崔荣宰眨巴着一双眼,半天才反应过来,脸上渐渐漾出一个巨大的笑容来。“您可说着了!那桂花羹是用当年的桂花泡的蜜,糯米也是极好的,喝一口能甜到心尖儿里去!”

    段宜恩的眼角柔和了起来,“好。”



(5)

    三天之后,是段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大户人家,出殡也是条条框框礼数繁复,有头有脸的家族讲究“出大殡”,头些日子吊丧送路自是不必多说,出殡当天也讲究抬着棺材游四门,这跟佛教有点关系,是逝者看遍了人生这生老病死百般苦难,悟道成佛去往西天极乐的意思。

    一大早,段府上上下下的哭丧声就传遍了四街八巷,谁听见了都不得不啧啧叹一声。

    吹鼓声中,最前头抬棺材的杠夫老大一声吆喝,沉甸甸的金丝楠木棺材便从段府正门口送了出去。

    街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小孩子坐在亲娘的怀里,小孩子眼生不兴看这种白事,可又好奇,于是在母亲的指示下用手捂了脸,只从指缝里偷偷看,这样就算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上了娃娃,也认不出小脸的模样,勾不了魂去。

    头里是打道开幡的,跟着几个念经的和尚,专门请来的撒纸钱的师傅看起来已经四十了,可手上的确是有数的,抓起纸钱抛出去,又高又散,落下来的时候纷纷扬扬的好似大片的雪片子,引得周围一阵叫好声。

    段宜恩身为家里长孙,披麻戴孝捧着瓦罐跟在后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周围有好事的老妇交头接耳地念叨“这段将军年纪轻轻长得可真是俊,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看着段将军这一身孝也是俏的不行呢”,白日里没事做的是妇道人家居多,边上站着的姑娘们早就羞红了脸偷偷看着段宜恩过去,旁边几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瞪着段宜恩眼红地啐一口,可也不敢说什么。

    段宜恩只当没看见,也不必要为这些人多费心思,他只捧着那粗泥粝砂的瓦盆,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送葬的队伍在城里绕了半天,总算是赶在晌午之前将棺材入了土,下午段府里还有场大席,款待前来送行的亲友,慰劳辛苦的短工。

    段宜恩回了屋里,把孝服脱下来,本来按照大户人家的习惯,穿过了的孝服都要送到寺庙里去念一念经,然后再一起烧掉,免得从坟地里带了晦气回来,可段宜恩看着手上针脚细密的衣服,想了一会儿,把衣服叠好了塞到了柜子最里面,又换了身素净的褂子,这才从后门出了门。



    崔荣宰本来也想去看看的,但是李师傅怕他招惹了生魂,便拘着他不让去凑热闹,要他在家里把几件衣服的扣子钉了。

    崔荣宰手里捏着针瘪嘴,他才不是想去凑热闹呢,他就是想去看看段宜恩怎么样了,再一个,他们还说好了要去吃桂花羹呢!

    “请问崔小裁缝可在?”

    前厅里清清冷冷的一声传来,崔荣宰整个人一激灵,针一下子穿过布料刺到指肚上去了,疼得他一哆嗦。

    也顾不上什么,崔荣宰赶紧先扒拉着衣服看了看,确认血没有沾到正在做的衣服上去,就立刻快活地跳起来冲到前厅里去了。

    李师傅鼻梁上挂着副西洋镜片,正在挑一件大红婚服上的刺绣样子,抬眼一看,一位面相淡然却透着凌厉的小爷正立在自家那三步迈到头的小店里。

    裁缝李是何等眼色,立刻就看出来这位爷不是一般人物,又听得他问崔荣宰,心里立刻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自己那傻徒弟又从哪招了尊大佛来。

    “将军!”

    下一秒就看见崔荣宰像只出洞的兔子一样从门槛后面窜了出来,脸上一脸傻笑,一下子扎到了段宜恩面前。

    裁缝李心里一咯噔,将军?难不成是段府那位?

    果不其然,崔荣宰立刻就傻呵呵地朝着裁缝李介绍道,“师傅,这位是段将军。”

    裁缝李赶紧拱了手,“久闻段将军年少有为,今日一见果然言之不虚,听得府上老太爷前日仙逝,将军节哀。”

    段宜恩摆摆手,“李师傅过奖了,祖父人已去,做子孙的伤心也无用了。”

    裁缝李赶紧连连称是,心里暗自琢磨这段家小子人不大,想事情倒是通透,不愧是弱冠年纪便称帅挂旗的人物。

    崔荣宰扯了扯段宜恩的袖子,小声道,“将军我们现在走吗?”

    段宜恩扭头看他一下,点了点头,又回过来朝裁缝李拱拱手,“若是方便,在下想借贵徒一用。”

    裁缝李哪敢受这礼啊,赶紧侧身避了避,又深深地弯下腰去,“将军哪里的话,小徒能与将军一同出行,那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怕小徒愚钝,到时候言语上若是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多多海涵。”

    段宜恩看着裁缝李,心下想这位还真是真心疼他这徒弟,于是也微微作了个揖,领着崔荣宰出去了。

    裁缝李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远了,抬起头来,其实也不太担心自己徒弟会得罪了那位冷冰冰的将军爷。

    要问为什么,看那位小段将军满脸没个笑模样,可对着自己徒弟倒是温温地笑,也不知道那傻小子是哪修来的福分得了那位爷青眼,不过这样也好,背后有个摆的平事的人,也不怕将来风浪大了。

    裁缝李手里捏着两枚花样抬着下巴比对着,鼻子里往外哼着小曲,一副惬意的样子。



    崔荣宰一出门就像是出了笼子的雀鸟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儿指着这边的纸人喊,一会儿又跑去那边的风筝摊看。

    段宜恩在旁边跟着,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些小玩意儿的来历和做这些东西的能人如何了得,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哎!将....宜恩哥你过来看!”

    崔荣宰又一溜烟的跑到远处一个摊子上,段宜恩听得他喊,抬步走了过去。

    刚出门的时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段宜恩便不让崔荣宰叫他将军,崔荣宰一下子傻了,愣愣的问,“那我叫你什么啊?”

    段宜恩也不看他,“随你,不过有谦一般都叫我宜恩哥。”

    “什么?”崔荣宰一下子像被口水呛住一样,偷偷地看了半天段宜恩的脸色,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声细若蚊呐的“宜恩哥.....”

    段宜恩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快速地嗯了一声。

    崔荣宰低着头美滋滋地在嘴巴里咀嚼那三个字,心里美得冒泡:堂堂的少年大将军让我叫他宜恩哥哎!

    于是他自然也没能看见段宜恩微微上翘的唇角。



    这回崔荣宰看见一摊买小泥人的,虽然不是泥人张的摊子,但小动物什么的还是捏的有八九分相似,一双眼睛是用涂了墨漆的绿豆做的,看起来活灵活现,很是讨喜。

    崔荣宰看见只小狗,便伸手轻轻捉起来想给段宜恩看,可没想到那小狗是新做好的,泥还是湿的,一下子渗到他手指上那个针孔里,疼得他轻轻嘶了一声。

    段宜恩本来是笑着看他的,闻声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捉过他的手来看,“什么回事?”

    崔荣宰看着他的样子,也不敢抽手回来,只小心地探着头看自己手指,“没事,你来找我的时候不小心扎了一下子。”

    段宜恩脸色很不好看,一下子想起在裁缝铺里崔荣宰出来的时候还轻轻地甩着自己的手指,想必是那个时候疼着的缘故。

    崔荣宰看他脸色实在是不好,于是就安慰他,“没事没事,不就是叫针给扎了一下嘛,开始学做衣服的时候经常的事,用嘴裹裹就好了。”

    说罢便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想到段宜恩听完他说话,眼都不眨一下子将他的指尖放进了嘴里。

    崔荣宰彻底傻了。

    现在是,怎么回事?

    段宜恩,段将军,宜恩哥,正在,帮他,舔手指上的伤?

    崔荣宰像是夏天里一下子给塞了满怀的暖炉,从头给烫到脚,另一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放了。

    只有从自己指尖上传来的温暖潮湿的感觉,是让他熨帖的温度。

    好像过了半年多吧,段宜恩才把崔荣宰的手指从口里拿出来,用自己的手指给他擦了擦水痕,问道,“还疼么?”

    崔荣宰整个人早都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摇头,“不疼了不疼了....”

    段宜恩看他不敢看自己,只有耳根漫出来异样的红,也不松开抓着崔荣宰的手,就直接领着他往前走去了。

    “走吧,你不是说要带我吃桂花羹?说是甜得很呢。”

    崔荣宰傻愣愣地被拽着往前走,桂花羹?

    不用吃啦!什么桂花羹还能比他现在心里甜?

    崔荣宰看着段宜恩素青色褂子和乌黑发梢之间露出来的一小截雪白的脖颈,脸上的酒窝都灌了蜜一样,悄悄地攥紧了自己和段宜恩连着的那只手。

    段将军....哦不是,宜恩哥,果然是顶好的人。

(上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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