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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米团子  

【宜七】《小裁缝》(下/完)民国背景

这是下篇 不是今天赶出来的 不是烂尾 不是神转折 我原来就是打算这个发展的    so 请看吧

 @77_ye  @ShawtyCXL 给你们俩鞠个躬 毕竟差点就BE了...民国背景老让我想写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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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自那以后,段宜恩除了练兵场和段府,便又多了一个去处,那便是城西的李记裁缝铺。

    一次两次自然不招人眼目,可去的次数多了,也就令人在意起来。

    “福生,少爷最近这是日日往哪里去啊?”

    段宜恩的小厮福生让胡总管给堵在了廊下,闻言赶紧回道,“回胡总管,少爷好似是去了城西,但究竟去了哪里,就不是小人能够多嘴过问的了。”

    胡总管皱着眉头,摆摆手叫他走了。

    之后的两日,段宜恩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可是回过头去的时候却没有人影,金有谦大大咧咧地劝他,“哎呀你就是太风声鹤唳了....就是太小心了知道不?天津现在还是好地界,可不是南边....”

    段宜恩翻着手上的电报,眉头紧锁,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南方传来的军报渐渐吃紧,话里行间暗示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意味,段宜恩合上手里的文件,揉了揉眉头,又打算往城西去,倒不是他只顾儿女情,的确是在这满天津城里,只有在崔荣宰跟前,他才能够片刻放下心头的担子,一展笑颜。

    可今天,未等到他出门,便迎来了一位客人。

    “胡叔,你怎么来了。”段宜恩有点讶异,若是没有大事,胡总管从不来他书房的。

    “少爷,我老胡自六岁被段老太爷救下以后,就一直待在段府,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一心只为报答段老太爷的一饭之恩,为了段府,我便是上刀山下油锅那都是没有二话眼都不眨的。”胡总管面如铁板,声线平平。

    段宜恩觉得有些不对,只是看着他,并不接话。

    胡总管也像是料到了这一点,只是吸了口气接着说,“现如今老太爷仙逝,老爷和太太也已经不在,段府只剩您一位当家人了,您的一举一动,牵动的是整个段府,代表的也是整个段府,所以交什么人,做什么事,您都不得不再三考虑。”

    段宜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他似乎已经朦朦胧胧地抓住了这次谈话的走向,而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感觉。

    他向来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的,于是干脆地开口问了,“胡叔,你到底想说什么。”

    胡总管眼中露出一种悲怆的神情来,双手握了握拳,猛地跪了下去,“我老胡,恳请少爷,迷途归返,莫要再跟那不三不四的人有任何牵连了!”

    段宜恩先是为了胡总管突然的行动而猛地一震,想要去扶他起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对方说的话,于是动作就这样凝固在了半空中,手虚虚地扶着。

    慢慢地,他直起了身子,眼睛眯起来,语气里也带了些不快,“什么时候,连我交往什么样的人,都容得别人置喙了。”

    胡总管感受到了段宜恩语气里的冷硬,只是梗着脖子低头回道,“不敢,只是希望少爷明白,什么样的人能够交往到什么样的程度,才合身份。”

    段宜恩冷笑一声,“若是我不明白呢?”

    胡总管抬起头来,目光灼灼,“那小人就不得不替老太爷教一教少爷,这场面上的规矩了。”

    听得这话,段宜恩脸上连戏谑的笑容都消失了,“那我倒要看一看,你是怎么教导我的。”

    胡总管笑笑,“我当然动不了少爷,可那小裁缝却是天津地面上的人,段家久居天津卫,收拾一个小裁缝,还是小菜一碟的。”

    段宜恩脖子上暴起青筋,怒吼一声,“你敢!”

    “我敢不敢,少爷何不看看?”

    段宜恩被胡总管语气里的无所犹豫给动摇了,定定神才道,“大不了我派兵暗中保护他,你如何奈何的了他?”

    胡总管笑着,像是段宜恩说了句孩童的稚语一样,“就算少爷派兵,也不可能从早到晚的守着,守不到的时候,便是好得手的空当。再者,若是叫其他人看见了,会怎么想那小裁缝?”

    段宜恩一下子窒住了。

    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午后的日头已经斜了,打进窗子里的时候并不能够带来任何温暖的感觉,屋里弥漫着一种阴冷的明亮。

    胡总管跪在地上,已经是深秋时节,地上的石砖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凉气,他的膝盖已经隐隐地酸痛起来,但是他更加挺直了自己的腰杆,这是有关段府名誉的重要对峙,他绝不会输。

    段宜恩的脸隐在阴影里,有点空虚的苍白,他看着地上跪着的胡总管,又想到了其他的人,那个总是带给他快乐的小裁缝,一向杀伐决断的将军,眼中露出了一丝脆弱的动摇不堪。

    过了很久,很久,屋子里才响起一声极其低喑的声音,“从明日起,我绝不会再见他一面。”

    胡总管愣了一愣,心里狂喜起来,面上也露出些激动的神情,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少爷英明!”

    段宜恩站在那里,看着这位比自己年长了四十岁的管家在自己面前深深地叩头,面上无悲无喜,只觉得看见了有一个巨大沉重却又无形的壳子套在他身上,而现在,这个壳子也套在了自己身上。



    夜里,崔荣宰服侍着自己师傅睡下了,就去了前面收板子。

    正伸长了手臂够着板子呢,突然背后来了一个人猛地揽住了他。

    崔荣宰吓得一抖,木板掉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小巷里传出去好远,引得远处几声狗吠。

    “谁...谁!”

    他抖着嗓子问道,僵着身子不敢动作,怕是歹人作祟,惹恼了对方自己的小命便不保了。

    “是我。”

    身后传来个低哑的声音,可崔荣宰却立刻听出了声音的主人,立刻放松了姿态,关切道,“更深露重的,你怎么过来了?”

    说着,他轻轻拨开段宜恩圈着他的手臂,转过身去看他,却一下子惊了,“呵!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段府的下人也不照看着你点?你且先进来,我给你倒杯热水喝。”

    段宜恩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衣便出门来了,现下整张脸都是青白的,手指也像没了温度一样冰凉,他并不听崔荣宰的指示,只是一下子攫住他的胳臂,眼睛盯住他,沉声快速问道,“荣宰,你可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天津?”

    “啊?”

    崔荣宰正想抬步进门,闻言反应不过来,一下子傻在了当场,脚还跨在门槛上。

    “你说话啊!”段宜恩急切地摇晃着他,着急地想要得到回答。

    崔荣宰从来没见过段宜恩这个样子,一时间慌了手脚,只靠本能来回答他的问题,“离开天津?去哪?那我师傅怎么办?你的军队怎么办?我还有订单上的衣裳没做完,那些又要怎么办?”

    段宜恩死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铿锵,“都不要了,你跟我走。”

    崔荣宰很是慌乱,他不知道段宜恩为什么突然这样子,可段宜恩捏着他胳臂的手力气太大了,弄得他很疼,他便一边无措地看着段宜恩,一边下意识地想要摆脱钳制。

    段宜恩感觉到了来自崔荣宰的微弱反抗,一下子回过神来,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撒了手。

    “宜恩哥....出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么?一定要离开天津吗?”

    崔荣宰甫一解脱,便立刻去揉自己的胳膊,一边问,一边小心地观察段宜恩的表情。

    段宜恩怔怔地,不答反问,“你,很喜欢天津吗?”

    崔荣宰心里很不安,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当然,我从小就在天津长起来,再说了师傅也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说到最后,崔荣宰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红,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看段宜恩。段宜恩看他这样,惨淡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像是叹息一样道,“我明白了,是我...自私了...”

    “什么?”崔荣宰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段宜恩。

    段宜恩却不回答他,只是笑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早点睡吧,多保重身体。”

    崔荣宰不明就里,只能点点头应了,却突然反应过来了似的,“宜恩哥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件褂子你穿着走!”

    说罢便转身奔进了店里。

    段宜恩只深深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过身走了。

    月亮从密布的云层里短暂地露了一会儿面出来,段宜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摇摇晃晃的。

    等到崔荣宰急急忙忙地抱着件厚衣服出来的时候,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墙头一只野猫悄声跳了下去。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7)

    那次没头没脑的深夜会谈结束之后,崔荣宰便有好几日没见到段宜恩,直到他从旁边卖油条的蔡老三那里听说了军队要开拔的消息。

    他整个人怔住了,手里的布料就这么扑棱棱地落在了地上堆了一堆,可他也没心思去理会了,头也不回地立马拔开腿就往城北跑。

    等跑到段府,崔荣宰半条命都快没了,可却还喘着粗气上去敲那刷了红漆的大门。

    半天那大门才“吱扭”一声拉开条缝,一张脸带着满满的不耐烦伸了出来,“谁啊!敲这么急!”

    崔荣宰一看,眼里一下子放出光来,这正是他第一次上段府来时遇见的领路小厮,于是赶紧挂着笑迎上去,“二哥,我是来找宜恩....将军的,劳烦您给传个话,我就在这等着。”

    “哦,是你小子啊。”那小厮也认出崔荣宰来了,“可将军是什么身份,哪是你说见就见的?”

    崔荣宰跑了这一阵子,又热又累,急的汗珠都冒出来了,可还得满脸堆笑,“我知道,就是劳烦二哥您给传个话,将军见不见我,那都不是咱们俩能知道的对吧。”

    说着往那小厮的手心里塞了几枚钱币。

    小厮笑了笑,看看手心里的铜板,“那行,话我给你传,能不能见着将军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崔荣宰赶紧迭声道谢,撤到墙根处搓着手等。

    过了好久,那门才又开了,崔荣宰赶紧凑过去,作势便要往里进。

    “哎哎哎,嘛呢嘛呢!”

    胸膛处给一只胳膊拦了,崔荣宰不解地扭头看着那小厮,既然他禀了段宜恩,那还能不让自己进?

    那小厮脸上已经带了敷衍的神情,“将军说让你回了,他不见。”

    崔荣宰瞪大了眼睛,立刻言辞激烈地道,“不可能!”

    小厮似乎是没想到崔荣宰竟然如此不识好歹,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将军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就算是今天在这里呆到天黑,也不会等到的!”

    崔荣宰还想说什么,余光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不跟小厮纠缠,急急地跑了过去,“有谦!”

    金有谦正急匆匆地从街口往段府的方向走,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一抬眼便看见崔荣宰穿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冲到他跟前来,惊得他原地站住了脚步。

    “有谦!你带我进府吧,我有事要跟宜恩哥说!”

    金有谦一头雾水,“你能有什么事跟宜恩哥说?等会儿,你怎么叫他宜恩哥了,往常不是叫将军的吗?”

    崔荣宰急急地打断他,“这不重要!我让人传了话,可是他不让我进,我真有要紧事要说,有谦,你就带我进去吧。”

    金有谦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着急什么,但到底是叫他给煽动了,“这样吧,既然宜恩哥传了话不让你进,我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带你进去,我先进去问一嘴,看看他的意思,我说话自然跟别人说话分量不一样,你且先放心吧。”

    崔荣宰虽然不甘心,但也没办法,只能点点头,又到墙根那去站着了。



     过了不多久,金有谦就回来了。

    “你回去吧,宜恩哥忙着呢,说没空见人。”

    崔荣宰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金有谦心里啧啧称奇,怎么两个人的反应都这么不寻常,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对了,宜恩哥还叫我给你捎个话,他先头让你做的衣服,你就别做了,且缓着吧。”

    金有谦说完这么一句,就看见崔荣宰整个人好像抖了一下子似的,整张脸像上了层腻子一样,刷白刷白的。

    他不由得好奇起来,“怎么了你这是?他让你做什么衣服了?”

    崔荣宰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却还有心思回答,“没什么....就是件...普通衣服....”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胸膛里像是塞了几十块海河旁的大青石头,压得他喘不来气。

    金有谦看他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因为自己就要随军离开了,便嘱咐了他几句,叫崔荣宰好好照看自己,等他回来了再去找他。

    崔荣宰也都一一应下了。

    金有谦见没什么事了,跟他告了别,正要往回走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唤住了他。

    “哎。”

    他回过头去,“怎么了小裁缝?”

    崔荣宰小脸煞白,看着就像是蒸了的江米糕在冬日里放了一晚上似的,连点热乎气都没有,他抖着嘴唇,好像是冻的,但看看他身上穿的衣裳又让人觉得好像不是。

    “你在这等等我,我回去拿点东西,马上就回来!你等我!”

    他突然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转头窜远了,还不忘回头确认金有谦还在原地。

    金有谦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给一个人抛在这寒风里的墙角了,自己站那愣了半天才暗啐了一口,自己这是平白的给自己找的什么麻烦。

    虽是这么想着,金有谦还是钻进了旁边一个卖小馄饨的棚子里,城西的裁缝铺可远,他要真傻站在那,没等崔荣宰回来就得给冻成冰砖了。



    大约喝了两碗小馄饨以后,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灰扑扑的球滚了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崔荣宰,两只耳朵在冷风里都给刮得通红,鼻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热气,都快赶上旁边装热汤的大壶嘴里往外冒的了。

    金有谦皱着眉头递给他一碗馄饨汤,“你这是着什么急,有什么这么要紧的?”

    崔荣宰气都喘不匀,在怀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淡蓝的小布包,塞进了金有谦的手里。“这什么?”

    金有谦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轻飘飘的。

    “针.....”

    崔荣宰还在缓气,只一只手一个劲儿地摆,示意金有谦打开看看。

    金有谦一挑眉,手指一动便拆开了那个小包,“嚯!这不是你那宝贝游龙针吗?怎么,良心发现了要给我还账了?”

    崔荣宰的脸蛋红扑扑的,总归是比走前惨白惨白的看着要顺眼多了,“嗯....你都留着吧。”

    金有谦这下子彻底惊了,“我滴个亲娘来,你来真的?这不是你师傅心肝宝贝吗?给我你不心疼?”

    崔荣宰笑笑,“师傅不忍心说我的,你就拿着吧。”

    金有谦皱起眉头来就要把那小包往他手心里塞,“不行不行,你自己拿回去吧,害你挨了你师傅的骂,我睡觉都不踏实。”

    崔荣宰一下子把两只手死死背在身后,摇着脑袋,“你留着,你留着....”

    金有谦塞不回去,一头雾水,叫这个小裁缝彻底给搞糊涂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荣宰咬着下嘴唇,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留着大半就行.....就是....找机会拿一根放到宜恩....将军身边....这些骨头都是护心骨,能保平安的。”

    金有谦盯了他一会儿,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

    “嗯?什么?”崔荣宰迷茫地抬起头来。

    金有谦的脸被小棚子里蒸腾起来的雾气给模糊得不甚明晰,他把那个小布包收进口袋里,摸了摸崔荣宰的头,“没什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宜恩哥吉人天相,自会平安的。”

    崔荣宰这才有点放心地点了点头,可他老觉得金有谦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完似的,可是没等他再问,金有谦便拉开棚子门口挂着的厚布走了。

    崔荣宰在棚子里待了一会儿,觉得心头实在闷得难受,想着可能是棚子里太热了,很快也一头扎进了外面的寒风里。



    崔荣宰像是个游魂一样回到铺子里,裁缝李正守着柜台上堆着的一堆沾了灰的布料一脸铁青,先头崔荣宰像是叫狗给撵了一样窜进铺子里又跑出去了,他没逮住,这会儿正憋着劲儿要好好骂他一顿呢。

    可一见崔荣宰这个样子,吓得也不敢责骂他,只迭声问道他出了什么事了,崔荣宰慢慢地抬起眼来望着他,半晌,掉下滴泪来,随后便是噼里啪啦,泪如雨下。

    裁缝李一下子慌了,急急忙忙地绕过柜台出来捏住他肩头,“怎么了小子?有人欺负你了?跟师傅说!”

    “师傅.....”崔荣宰越哭越起劲,抖抖索索地连话都说不利索,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全都倒出来一样。

    裁缝李心思多通透啊,过了一会儿也就想明白了,轻轻叹了口气摸摸崔荣宰的脑袋,“别想了,人家哪是咱们攀得上的啊,夜星朝露,该散也就散了。”

    崔荣宰的哭声渐渐地也就弱了,过了好久,他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来,小声说,“师傅我有点困了,我想先睡去了。”

    裁缝李听他嗓子是哑的,见他眼睛是红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别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给他擦擦脸,道,“好好的,去吧。”

    崔荣宰点了点头,拖着步子往后院去了。

    裁缝李叹口气,背着手回去整理柜台上被弄脏的布料了,可没整理一会儿,就出了门口,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袋。

    寒风朔朔,吹过后院狭长的小巷,几乎像是哭泣的声音。



(8)

    军队很快就开拔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行李都整理妥当了,崔荣宰是听到城门口壮行的锣声才突然惊醒的。

    他连布鞋都没来得及换,踩着夜里睡觉时穿的布袜就冲了出来,勉勉强强看见了远远的一个背影。

    肩宽腰窄,有着瘦削的后颈,披着一件看起来就很厚实暖和的黑色毛氅,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上,朝着城门去了。

    崔荣宰忽然很想喊喊他,但是他没能开口。

    段宜恩似有所觉的样子,扭了脸往这边的方向看过来,可是却什么也没看见。

    崔荣宰愣愣地站在那里,周围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大军的去向,隐约能听到几声“金陵”还有对鬼子的怒骂,可崔荣宰并无反应。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

    队伍渐渐走远了。

    人群没了热闹看,也就四下散去了。

    一阵冷风吹过,崔荣宰猛地打了个激灵,这才觉得浑身上打出生起,没有比这会子更冷的时候了。


    这一年是公历1937年。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又特别长。

    这一年转过年去,南去的大雁都尽数飞回来了,可南去的人却没几个回来的。



(9)

    又过了几个冬天,裁缝李又一次喝多了睡在了门外,这回他可没那么幸运,恰逢夜里落雪,早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冻成了冰碴子。

    崔荣宰操持了简单的后事,葬礼上没来几个人,兵荒马乱的年岁,穷人连死都死得悄没动静的。

    他继承了那间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裁缝铺子,也没有大门大户的人慕名前来了,日常里他就做些短褂长裤一类的,总归是谁都需要的东西,糊口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再也没人叫他做那些对襟镶边的东西了,辛苦学的手艺全都锁进了箱子里,连着那一块未裁完的红布。

    仗打了好些年,天津城里总有些从别的地方逃过来的人,好像这天底下的仗永远打不完似的。

    崔荣宰渐渐从“小裁缝”被叫成了“崔师傅”,这些年也有不少人要给他说亲,大好的爷们儿总不能家里没个妥帖的人,可崔荣宰总说自己穷光蛋一个,怎么能拉着人家姑娘跳泥坑,久了也就没人再提这茬了,只偶尔说可惜了崔师傅的手艺,要是能给自己新娘做套凤服,那真是没有再好的了。

    崔荣宰脸上的笑就变得似有似无的,他就想起自家箱子里装着的那卷红布,还有那个人。

    那年月,某个人给了他一卷红绸子,顶顶好的布料,三十六缎纹织,浅笑着说要把三套衣服在这里凑全了,让小裁缝给他做一套喜服。

    他说,等衣服做完了,我便穿着它迎你过门。

    他说,小裁缝你比桂花羹还要甜。

    他说,这满天津城,我最想见的人就是你。

    后来,他让别人替他说,我不见你了。

    崔荣宰的手轻轻拂过柔软的布面,看看这个人,多坏。

    然后他又笑了,可是这个人,又顶顶好,叫他这么多年,总是忘不了。



(10)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终于不打仗了,以前李氏裁缝铺那些老主顾的府邸,要么拆了,要么给改建成了公园,而段府早就在几年前一波难民涌进来的时候不留神走了水,烧得尽剩些残砖碎瓦了。

    只有后院那个荷花池子还有个大体的样子,虽然荷花都没了,崔荣宰也爱在无事的时候去那边走一走,走不了一会儿就坐下了,看着本来应该是碧叶满池的那个土坑,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背影缩成一团。

    一个极其平常的夏夜,崔荣宰吃过了捞面,又去了街头的吴妈妈家给了她先头定下的衣裳,就又拎着个破油灯慢悠悠地往城北走。

    过了那已经只剩下几阶台阶的大门,走不了多久就能看见那个池子了,这边据说要建个新公社,留不了多久了。

    见一次少一次了,崔荣宰这么想着,脚步不由得沉了些。

    走了一会儿,却看见池子旁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黑糊糊的一大坨,崔荣宰眯起眼睛来使劲看也看不太清楚,做裁缝做久了眼睛就不好使了。

    他头先以为是周围的小孩又做了个什么玩意儿,可靠近了却看见那坨东西动了一下,可把崔荣宰给吓坏了,抖着声音喊道,“谁在那啊!”

    那坨东西慢慢站了起来,很是笨拙的样子,歪歪扭扭的,却倒是个人的样子。

    崔荣宰随手从地上拾起半块砖头来,试探着往前走,手伸得挺长,拿油灯照着。

    那人却突然开口了。

    “小裁缝,我来取我的衣裳了,你可做好了?”

    崔荣宰整个人一抖,砖头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油灯照亮了那个人的脸,轮廓深了,人也瘦了,却还是玉面珠眸,剑眉星目,端的是当年的鲜衣怒马翩翩佳公子。

    段宜恩笑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崔荣宰看,好像想把这些年的份都补回来一样。

    崔荣宰情怯似地慢慢凑过去,放到段宜恩脸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宜恩....哥....”

    他开口唤,声音极轻,好像只要稍微大声一点,段宜恩就会像房檐上落着的麻雀一样扑棱棱地飞走。

    段宜恩只是笑着,把自己的手覆在崔荣宰的手上,轻轻地回,“我回来了。”

    崔荣宰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滚下来,往段宜恩怀里一扎,却害得他整个人猛地晃了一下,差点栽倒了。

    崔荣宰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低头看下去,却见到段宜恩的左裤腿空空荡荡的。

    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段宜恩的脸,而段宜恩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没事的。”

    崔荣宰憋了半天,才说,“没事,婚服是长袍。”

    段宜恩愣了愣,笑得更开怀了,“是,不妨事。”

    “当年你说,叫我别做了。”崔荣宰低着头,闷闷地说。

    段宜恩顿了一顿,握住崔荣宰放在他腰上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抬起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我错了,现在重新开单,还来得及么?”

    崔荣宰看着他,看着他眼角留下的旧疤,又看着他额头上的皱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回家吧。”

    段宜恩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来,“嗯,我们回家。”

    于是两个人相互扶着,慢慢地往门口去了。

    这年是1951年,十三年过去了,南去的人回来了,那把木箱子上的锁,也终于能打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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